作为晚清革命党阵营里一流的学问家,刘师培本可成为流芳百世的人物,遗憾的是最终他却因背叛革命为清廷效命而钉在了历史的耻辱柱上。大错是如何铸成的呢?解开这个谜团,也许需要我们回到历史的现实情境中,追寻促成这一事件的他个人及其环境的诸因素。
晚清是一个诞生有学问的革命家的时代。进入民国,革命家与学问家一身二任的时代特点就明显地淡化了。在革命党阵营里,第一位有学问的革命家,当数章太炎。第二位,恐怕就要说到刘师培了。
不过,师培虽与太炎并称“二叔”,但在许多方面,实在没办法与太炎比。单就革命的坚定性而言,太炎虽也有过放弃革命到印度去做和尚的想法,而且此事的许多隐情至今还是个谜,然而太炎毕竟贞操清明,彪炳史册,而刘师培,却以背叛革命、充当清廷走狗的不争事实为士林所不齿。
不争是不争,原因却未必清楚。讲到刘的背叛革命,就笔者所接触的资料看,大都语焉不详,不能使人餍足。读史至此,也就难免要问:刘师培作为一位连命都敢于豁出去的“激烈派第一人”,怎么说变就变了呢?
“变”当然是那个时代的最大特点,可刘未免也变得太快了——昨天夜里还是个好好的人,转天早上便成了鬼。这里的原因,到底何在呢?
刘之背叛,与对孙中山的不满有很大关系。
照我看,刘之背叛,与对孙中山的不满有很大关系。刘与孙没有任何私人交情,也从没有被孙真正信任过。这一点,甚至连太炎都不能免。而作为文人气甚重的章太炎和刘师培,都多少有一点瞧不起孙中山。当然,刘年轻,瞧不起的成分要更多些。所以,刘师培一踏上日本,便立刻参与了试图推倒孙中山的风波。
那是1907年2月13日,刚好大年初一,刘师培带着母亲、老婆,和苏曼殊一起,开始东渡扶桑。同行的,还有刘的姻弟汪公权,一个狭隘、自私、阴险的小人。
此时的日本,正可谓是革命党人的水泊梁山。刘师培上得山来,屁股还没坐暖,就赶上了日本政府劝逐孙中山的事件,自大膨胀而容易激动的心灵立即迸裂开来,立马便卷入了革命阵营的内讧,对孙中山大举围攻。
2月25日,日本外务省次官内田康哉举行宴会,为中山饯行。参加宴会的有黄兴、章太炎、胡汉民、汪精卫、宋教仁、张继、汪东等人,刚刚踏足于此的刘师培也在其中。可见,刘实已为革命党最上层领导圈子中的一员。此时,他年仅24岁。但是,他显然不是孙中山的嫡系。
此次中山离日,日本政府赠送五千元路费,日商铃木久五郎另捐送一万元。孙考虑到组织武装起义需要经费,就收下了。正由于这笔钱,导致了革命阵营的内乱和分裂。一部分人唱高调,拿钱等于受贿,会损害同盟会的威信。另一些人则认为,钱可以拿,但要公平分配。争来争去,终于演变成“倒孙风波”。
3月4日,孙中山带着汪精卫、胡汉民两大亲信离开日本。他这一走,革命党炸了营。此时,太炎主持《民报》,已穷得揭不开锅,因此提出,要将铃木所赠一万元留作报社经费。孙中山本来就对章太炎办《民报》的风格有意见,觉得老章不充分利用这个阵地宣传革命,却迂腐地大谈什么国粹,实在不合适。而且,南方再举起义更急需钱,因此只给拨了两千元。章太炎则认为孙中山不理解,更不支持他的工作,表白自己谈国学,无非是为革命实践奠定更深厚的理论根基。这种思想与风格上的分歧已经影响到两人的感情,偏偏孙中山又没把日本政府赠款的事通报章太炎等人,太炎感觉受了侮辱和愚弄,不禁怒气中烧,也就真的成了一个“疯子”。他三把两把扯下《民报》社中所悬中山像,写上“出卖《民报》之孙文,应即撕去”等语,寄到香港,对孙给予严厉抨击。他提议,罢免孙的总理职务,由黄兴接替。张继、谭人凤、田桐等人表示同意。
这时的刘师培,正处在与章太炎的热恋期,于是完全倒向章的一系。从思想感情到私人交往,他都不能不倒向章。而他与孙中山,则完全谈不上什么交往或感情:“盖孙文本不学之徒,贪淫性成,不知道德为何物。”此话虽出之于尔后,但情绪的潜伏却不可谓短暂。有了这种情绪,再加上他原本就过多的狂妄,复加之判断错误,所以推波助澜,火上加油。他找到当时代行总理职权的庶务总干事刘揆一,要求他召集会议,进行表决。刘揆一断然拒绝,这就更惹恼了老章和小刘,心说你刘揆一何功何能,算个什么东西!居然铁牛当官拿起架子来了!于是一场激烈的争吵在《民报》社内展开,张继盛怒之下,竟与刘揆一揪打起来。最终,刘师培的目的没有达到,但同盟会领导阶层却因此发生了很难平复的裂痕,孙中山与章太炎两位革命党的泰山北斗,一时间也竟成了不共戴天的死敌。尔后的两三年里,又发生一连串不幸事件,以至孙中山等骂章太炎是“丧心病狂”的“陋儒”,章太炎等骂孙中山是“背本忘初”的“小人”,差不多爷爷奶奶都带上了,而刘师培呢,当然也就由瞧不起而更种下了对孙中山的仇恨。
刘师培在东京搞社会主义讲习会,与孙中山奏起了不协调音。中山讲民族主义,要建立新国家,刘师培却宣扬超越民族主义的社会主义和无政府主义
仇恨的种子埋下了!接下去,刘师培在东京搞社会主义讲习会,与孙中山奏起了不协调音。中山讲民族主义,要建立新国家,刘师培却说:“有志之士渐知民族主义,然仅辨种族之异同,不复计民生之休戚,即使光复之说果可实行,亦恐以暴易暴,不知其非。”我们大可以说,仅就思想的路向而言,刘师培此时所宣扬的社会主义也好,无政府主义也罢,确乎超越民族主义,值得肯定,同时又多有与三民主义重叠之处,如民权、民生二端,故景梅九《罪案》说,社会主义“就是三民主义里边的民生主义,与同盟会不相违背。”而且,就民生问题论,刘师培当时的关注程度与研究深度在革命者中当首屈一指。但是,从政治层面看,恐怕就不这么简单了。这种思想如果不与正确的政治路向配合,便很容易走偏。而刘师培后来恰恰在政治上翻了船,于是,回过头来再去观察他的不协调音,便不再仅仅是什么思想问题,而是立马显露出其政治上的危害来了:“中国革命党所持之旨,不外民族主义,故舍排满而外,别无革命。师培自斯以后,凡遇撰述及讲演之事,均设词反对民族主义,援引故实,以折其非。盖事实均由学理而生,若人人知民族主义不合于学理,则排满之事实,自消弥于无形。此即古人正本清源之说也。”请看,这是多么可怕的自白。
这时,我们真想说,刘师培的高奏不协调音原来就是想存心破坏革命。不过,谁也不是天生的叛徒。师培后来对端方的自白,固属出卖灵魂,可也未尝没有事后追封、邀功讨好的意思。因此,我们还不能说刘师培杂交社会主义与无政府主义,原是预设好来破坏革命的。但是,不论对错,他在思想上、行动上都开始了与孙中山的不和与背离,却是没有疑问的了。
导致刘师培背叛革命的直接原因,是汪、何的先下水后鼓动。
背离不等于背叛,却是背叛的前奏。只要逢上机缘,背离往往会发展为背叛。不幸得很,机缘很快便降临到刘师培的身上来了。
“倒孙运动”运动后,章太炎处在极度的物质匮乏和精神烦恼中。这件事给他和刘师培所带来的精神伤害,向来都没有引起史学家们的足够重视。太炎后来所谓“见同盟会渐趋腐败,愤欲为僧”,师培所谓“东渡以后,察其隐情,遂大悟往日革命之非”,都反映了他们当时的愤懑心情。而革命阵营内部的不团结以至相互倾轧,更使他们觉得乌七八糟,心情抑郁。然而,最让他们不能容忍的,还是孙中山的不理解不支持乃至同室操戈。——当然,这仅仅是他们的一偏之见。
在失望与失落的心理背景下,清廷派来的特务可没闲着,而是在东京展开了激烈的策反活动。综合陶成章、宋教仁以及冯自由的记载,1907年,清廷派程某来东京向革命党求和,愿出一万元,求革命党不要搞暗杀。可这程氏实际上是打入敌人内部的革命者,所以,总庶务刘揆一便和他商量,现在正是用钱的时候,不如“以术取”之。但程的身份刘师培并不知道。在他看来,程既为清廷所派,当然是朝廷的人。所以,他找了两个日本人,与程商量,希望用这笔钱来买他们所憎恶的孙中山的人头。程氏听此,深感诧异,立即偷告刘揆一、宋教仁、吴昆、何天炯。刘师培阴谋未得逞,不禁对程恨恨不已。为泄愤,他指使日本人把程诱拐到僻隐之所,狠狠地把程打了一顿。只因为程氏大声喊叫,警察闻声赶到,才未被打死,但脑被击伤,时常疼痛,记忆力锐减。
端方此时也在运用金钱,在东京收买侦探,离间革命党。而汪公权、何震,也就于此时被收买,成了侦探。这两个人又回过头来“日夜怂恿光汉入官场”。刘师培在“外恨党人,内惧艳妻”的心理作用下,于是“渐动其心”,也被拉下了水。
这样说来,导致刘师培背叛革命的直接原因,是汪、何的先下水后鼓动。而汪、何背叛革命的原因,据说是由于对物质享受的追求。有人这样写道:“何震在东京颇有艳名,与其所谓姻弟汪公权有暧昧关系。一个人讨了漂亮老婆,算不得一件好事。漂亮人总不免有些嗜好,第一好修饰,第二好交际,这两种嗜好都需要有较多的金钱供其挥霍。由于丈夫不能满足其欲望,便容易受到外间的诱惑。何震首先变节,被两江总督端方收买,随后刘师培也上了这条黑船,居间穿针引线的就是汪公权。”
那么,汪、何二人是否真有暧昧关系呢?据当时身在东京的汪东回忆:刘终日埋头著作,又有肺病,何震则既好名又多欲。她一面利用刘能写文章,替她出名办刊物,一面又对刘不满足,行为放荡。汪公权趁此勾引,便与何发生了关系。周作人也说:由于苏曼殊住在刘家,已有佚事传出,龚未生、钱玄同、刘叔雅都讲过。
看来,汪、何有染,确属空穴来风,不为无根。但相染的具体程度,却一直没有令人满意的权威记载。不过,仅凭着一些隐隐绰绰的模糊影象,许多人便早已相信,实际上是何震害了丈夫。可怜何震一位狂热的女权主义者,终于败倒在“女人祸水论”的传统势力之下。如蔡元培即说:“有小人乘间运动何震,劫持君为端方用。”徐自华说:“陈其美过余,谓何震实媒孽之焉。”
师培归来,端方曾大排筵宴,欢迎其改变信仰。从此,他便踏上了一条为人所不齿的不归路。
至于投敌的具体实施过程与途径,却又有其机缘和条件。据刘师培的外甥梅鹤孙说,端方为两江总督时,李瑞清做两江师范学堂监督,聘请历史教授,有人建议延聘刘师培,但李瑞清以刘为革命党,不敢做主。恰好陈庆年给端方做首席幕僚,李便商之于陈,陈听了非常赞成,第二天便与端谈到仪征刘氏三世传经的家学渊源,说刘师培“虽为革命党人,近年已不谈种族革命。他若能来,实为上选。”端方于是命江宁藩司樊云门具函礼聘,由李、陈电约返国。刘师培接电后尚在犹豫,而何震久厌居东,听小人之言,并符合她的名利思想,以为能与官场联系,自然另有出路,遂极力怂恿要挟。刘师培不能坚定立场,权其得失,于是贸然返国。
这是一段非常重要的记载,提供了最足珍视的历史线索,与尹炎武《刘师培外传》的相关记述正好相互印证。
两江师范学堂为1903年张之洞奏建。端方于1906年任两江总督,对这所学校非常重视。学校中原有许多日本教师,为培养中国教员,端方又选送21位老师到日本留学。所以,学校本来就与日本有瓜葛。缪荃孙、陈三立以及陈庆年的学生柳诒徵,也曾在此任教。这样,李瑞清通过端方的幕僚陈庆年向端方推荐刘师培,端方权衡利弊,命江宁布政使、诗人樊增祥(云门)具函礼聘,由李、陈电约刘师培返国,确属可能之事。联系刘师培此时在东京的状态,加之何震、汪公权的怂恿,所以回国任职,也就不足为怪了。果然,时过不久,便在两江师范的教师名单中看到了“历史教员刘师培”的记载。
刘师培1907年12月到上海,遇到诗人柳亚子。转眼便到了1908年初。1月5日,柳亚子与陈去病、高天梅、沈道非设宴为刘洗尘。席上,陈去病提议组织文社。这就是南社的最初动议。12日,陈去病再邀刘师培夫妇与高旭、柳亚子等11人在国华楼小酌。参加者除原有五人外,增加了杨笃生,还有邓实、黄节、朱少屏、张聘斋以及何震等六人。席上大家相约结社,即名南社。宴会后,还合照了一张相片,高旭、柳亚子并即席赋诗。可叹的是,柳亚子诗中赞美师培夫妇为“慷慨苏菲亚,艰难布鲁东;佳人真绝世,余子亦英雄。”却浑然不知,此时的小两口儿已经投靠清廷,并给端方写了一封极其卑劣的自白书。
据说,师培归来,端方曾大排筵宴,欢迎其改变信仰。僚属士绅,相关名流约一百余人,纷纷向刘师培敬酒庆贺。刘师培有些陶醉了。当然,这一切都是秘密进行的。从此,他便踏上了一条为人所不齿的不归路。